DH7-31太空城外野。
在每一寸土地都被严整规划为军事用途的钢铁要塞,“外野”这样的存在是非常罕见的,甚至说是整个要塞的异常、或者矛盾都毫不夸张。
一棵树,一坪草,缓坡小丘,仿若连接着无垠绵延的草原,却戛然而止在钢铁的构架面前,不,应该是之中,只不过另一面的钢铁壁幕上被投下了矮丘远景的构图,于是这里仿若史前时代边防城池的外野,只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金属就是冰冷的宇宙。
朝月此刻就躺在这虚假的外野上,任由树影切割过的阳光浸润眼睑,暖融融的温度仿佛能把自己融化、渗进身下青嫩的草甸。
“虽说是假的,但也够奢侈啊。”
感叹的声音从树影的另一侧传来,悠悠的,仿佛比融化在阳光里的自己还要悠然。朝月懒懒地抬起眼睑,余光里捕捉到的背影和自己想象中的相差无几——前代烬钴蓝青仿佛又回到了和他们初见是作秀的那场戏里,慵懒、随性、一身痞气,毫无半点翼神高贵的姿态。
“听说这里是刻意留出来的。”
“当然是刻意留出来的,在这‘每一寸土地都要合理利用’的前线太空城,这样的‘景观’完全就是防御工事中的怪胎。”
钴蓝青走出树影,停在矮丘草甸的“尽头”——尽管前面还有茫茫草原,但男人却不能再往前踏出一步,只因为他还停在这里,面前才是茫茫草原。男人回忆起自己曾经多少次情不自禁,敞开怀抱多跨出一步,拥抱的却只是冰冷的铁壁,一切皆幻——他似乎有些能够理解沽朴森的人类了。
“谁能做到这样的事?”
“第一代的烬,他是个人类。”
印象中,朝月无法描绘出钴蓝青真切的面貌,兴许他总以“分身”示人,表情是分身,性格是分身,连说的话都是分身,什么东西都听不真切、看不真切。
“当然,他没有夕象这样的实力,只是维和队成立之初,为了显示人类、翼神的友好关系硬把他推上去的。理所当然的,也没有什么作为,但他至今能够被维和队的每一代人记住,就是因为这片‘外野’。”
“有人记住他,就有人传说他。人们说他像沽朴森的那些艺术家,讨厌规划整洁的东西,常常做一些古怪却有趣的事情,虽然丝毫没有履行他身份的责任,但却成了这冰冷的边防最有生机的家伙,不管翼神、还是人类,只要待在他身边,就会感到心情愉快。他总是坐在这片矮丘的尽头,就这里,一坐就是大半天……”
钴蓝青说得绘声绘色,朝月来到他身侧,却找不到他视线的落点。男人的意识如同他眼里的光,离开了这具形骸,穿越空间的宇和时间的宙,去造访旁人看不到的世界。
“说得好像他是你的老朋友。”
钴蓝青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朝月,自顾自地说下去。
“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他,至今也是如此。我曾经反感这个毫无作为的烬,更不用说去设想他的体会什么的。但时间一长,随着我开始反感自己,我渐渐能理解他了。”
“理解,但不代表接受,很长一段时间我羞于别人看到我待在这里,只是悄悄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来这里坐上一会儿,但每次一坐就忘记了时间。恐怕这个癖好早就人尽皆知,只是大家出于尊敬,都不说。直到去了一趟沽朴森回来,我才能坦然接受这一点。”
钴蓝青眼里的光终于回来了,他看向朝月的视线出离地郑重,像是一个孩子交托自己珍视的玩具。
“虽然和一代烬同样是人类,但护理的那些工人很多时候却相当不上心,我走了以后,你记得留意看着点……”
“这话你不是该对夕象说吗?”
朝月出口就后悔了,至今她仍然无法接受夕象沉睡不醒的事实,总是后知后觉。看着钴蓝青黯淡下来的表情,朝月立刻改口。
“这次离职的惩罚这么重吗?感觉你说得像留遗……”
及时咬住最后一个“言”字,朝月忽然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兜兜转转,都只是把话题从一个深渊绕进另一个深渊。她没办法不这么想,钴蓝青的样子根本不像离职的军人,倒像是交代后事的老者,哪怕他的年龄在翼神中那么年轻。
“啊啊——都快转行了还撞上离职反省,也没办法!谁让那么关键的时候总指挥擅离职守,估计得去面壁间住几个年了……”
“虫魔的事情谁能预料得到!”朝月忍不住打断他,因为他口中的“几年”说得像永远那么久,“而且不是四方财团让你那时候去沽朴森调查夕象父亲的吗?”
“财团只是提供选项,选择的还是我自己。别摆出这副表情来,孩子,我往后的日子比你安全,你更该担心自己。”
男人转身朝着钢铁的构架走去,朝月直觉自己就要永远见不到这个只有数面之缘、大概都不曾接触到他真容的人了。她下意识地追上去,却被对方赫然停住的背影阻断了步伐。他明明只比自己长一年,却叫自己孩子,而且如此自然,正如他高大的背影。
“朝月,你为什么在这里?那些‘人’,值得你留在这里吗?”
钴蓝青突出其来的问话冻住了朝月的思索,但在思维解冻的那个瞬间,朝月没有丝毫迟疑。
“值得。所以翼神才是翼神,不是吗?”
应着身后的回答,男人的背影停顿了一瞬,继而毫无阻碍地消失,始终没有回头。
过于正确,正确到让人想忽略掉其背后对应的错误——这是钴蓝青对新任烬朝月的整体评价。
不,并非忽略错误,而是以正确之姿去引导错误,钴蓝青相信朝月是秉承着这样的信念一路走来的孩子,无论其间经历多少坎坷,她最终绽放的光芒都不可逼视,正如他在那场战役中遥遥看到的那样。
所以很多话男人没有戳破,只是留下让女孩自行探索的余地。
“在这个仅仅双目相对都充斥着背叛的时代,‘假面’的你究竟在追求怎样的真实?”
老人诺勒瓦的声音穿过时间拨动着钴蓝青的感官神经,或许他也曾经后悔过没有听从老人的劝告,及时收手。但如今,一切晚矣。
男人置身昏暗却略显宽阔的地下空间,锈迹斑驳的环形楼梯从他周身一直延伸到他头顶,最终消失在那一抹遥遥的光束中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环形的锈铁栏杆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白鸟——身着纯白长袍的身影兜帽遮脸,而身后伸展开来的巨大翅膀昭示着他们的身份。每一对的大小都丝毫不逊色于那场战役中朝月所展示的翅膀,而截然不同的,祂们的翅膀仅仅明灭着淡雅的微光,丝毫无法影响整个空间的昏暗。
正确——这是钴蓝青看到那些翅膀的唯一印象。
男人不知道女孩是否察觉到了所谓真实,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明白,但始终坚守着自己的“正确”,就如同此刻头顶上的这些白鸟一样。
刑死者,这是白鸟们的正式称呼,如同字面意思祂们是给死者行刑的人,翼神社会至上的权力者。祂们出现在这里,就意味着翼神社会已经把男人判定成死者了。
此刻环视周遭,男人才恍然察觉,这里是多么适合的一个墓穴啊。
“为什么还不动手?是疑惑我为什么自己走到暗处吗?”
“我在这座边防城也算有一年了,多多少少会有点感情,我可不希望你们弄坏什么地方,这里的话,就算有点小动静也不会波及到什么……”
男人自顾自地说着,居高临下俯瞰他的刑死者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“哈,是我多虑了——处理像我这样的错误,凭借各位,应该不会发出一点动静、更别说波及到什么吧?但凡是总有万一嘛。”
曾经是上一代烬的男人并非自贬身价,说到底维和队的翼神不过是翼神冗长寿命下的少年,比之经历岁月打磨的翼神老者、甚至可以和虫魔诸王相抗衡的刑死者,始终稍显稚嫩。
男人这次在这里的即是真身,他明白只是这样的小把戏,在刑死者们面前过于可笑——尽管翼神拥有近千年的寿命,但实际上却鲜少有活过三百年的,更多的是享有和人类同等的寿命就殒命涅槃了,毕竟是在如此残酷的宇宙空间中生存。而眼前这些两百多岁的老怪物,是何等的精锐,不言自明。
即便翼神拥有继承全部前代知识的体质,然而知识和经验还是有着不可逾越的沟壑。但面对如此的沟壑,男人,钴蓝青却肆无忌惮地绽裂开了上扬的唇线。
不会死去,永远继承知识和经验的“物种”,他倒是知道的!
在死囚的笑声发出来之前,居高临下的白鸟已经扑下了,但为时已晚——死囚嚼碎在齿间的玻璃试管,混杂着红黑的毒素渗透进了他的五脏六腑,原本还具备血肉人形的样貌转瞬融化成了沸腾的秽物,四散奔涌开去,迎上下扑的白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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